2.创作概述
  郁达夫的创作涉猎散文、诗歌、小说,而在文学史上地位最高的是他的身边小说创作。这种浪漫的表现自我的小说,把“我”看作是艺术的基础,强调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描写自己身边的生活,它不着重外部事件的客观如实的描写,而着意于作家主观感情的抒发,或者说是对作家内心世界的露骨的描写。郁达夫在日本时就受到当时盛行的私小说的影响。私小说是日本大正时代产生的一种独特的小说形式,一般认为田山花袋的《棉被》是最早的一部私小说,葛西善藏的《湖畔手记》、《弱者》,泷井孝作的《松岛秋色》等是私小说的代表作。私小说以作家的身边事情作为题材,大胆地描写灵与肉的冲突。
  郁达夫是身边小说的代表作家,他认为把小说的动作从稠人广众的街巷间转移到心理上去,这意味着“近代小说”的真正开始。所以他艺术的立足点放到自我经历和自我心灵之上,像卢梭一样,赤裸裸地表现自我。“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作家的个性,是无论如何,总须在他的作品里头保留着的”。“平生的信条,第一是‘被催逼出来的文字,决不是好作品’”,“第二是‘一个人在一生之中,好作品总只有一篇两篇的;多产的作家,决不能自保篇篇都是珠玉,所以勉强写作,不如放任自然’”,“至于小说,是要热情来做血肉的,人而消失了热情,就决没有再写小说的资格。”强调主观,表现自我,注重个人体验,特别是心灵的体验,这是郁达夫的创作观中所强调的,突出表现了其浪漫主义的创作倾向,可以说郁达夫的“自叙传”式的小说,记录了他情绪、心灵的历史。
  郁达夫的创作在不同的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特色。《沉沦》是郁达夫第一部自叙传小说,完成于1921年。当时郁达夫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随长兄到日本,后因长兄有公务回国,把他只身一人留在异邦,作为弱国子民留学日本的郁达夫,一方面感受着远离亲人的孤独寂寞,一方面深感着受异民族歧视的屈辱,情绪非常郁闷,《沉沦》就是在这种情绪下写就的。他从自己切身的体验出发,表现了一个弱国子民的屈辱感。通过描写主人公留日青年“他”那种压抑、激荡在心中的性苦闷与爱的饥渴这样一个具体情节,抒发一个弱国子民心灵深处的痛楚。“他”本是一个热血青年,热烈地渴望着、追求着真挚的友谊和纯洁的爱情,但受到弱国子民身份的拖累,处处被人瞧不起,追求的热情备受轻侮和嘲弄,形影自吊,孤冷空虚,患了忧郁症,对人生巨大的幻灭感终至使他自戕沉沦,但他内心深处又不甘心沉沦下去,内心处于极度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由自身的痛苦联想到祖国的贫弱,最后面向祖国的方向长叹一声:“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而蹈海自尽。
薄伽丘

  《沉沦》一出,毁誉纷纷。主张新学的如周作人称它是一件艺术作品,主张旧学的则斥它为不道德文学。从历史进化的角度考察,《沉沦》极其大胆率真地表达出人对于爱情幸福的渴望,这在五四时期的中国,对于刚刚从礼教的幽禁中觉醒的青年,无疑是他们希望听到的真正人的声音。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中,封建礼教禁锢人性,特别是宋明以来,宋明理学宣扬的“存天理,去人欲”的禁欲主义,窒塞了人们追求合理生活的愿望,到五四这样一个人的意识觉醒的时代,《沉沦》以前所未有的大胆和率直表达出追求人生合理生活的强烈愿望和呼声,可以说使社会心理受到一次强烈的震动,以赤裸裸的表白剥下了旧道德虚伪的假面具。虽不免有些极端,但绝对不是不道德的淫书。《沉沦》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先驱薄伽丘的《十日谈》和法国小说家拉伯雷的《巨人传》有异曲同工之妙。《十日谈》批判中世纪教会和宗教的禁欲主义,表现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思想。《巨人传》宣扬文艺复兴的精神,反对封建宗教神学,将大胆的革新思想隐藏在无穷无尽的粗言俚语中。郁达夫和他们在精神上有相似之处。
  郁达夫主要是从人生的幸福追求出发来感受和描写人生的,性爱问题恰恰是当时中国青年知识分子人生幸福的首要问题。“中国传统道德把两性关系隔成了两端:一端是绝对的禁欲主义(包括精神感情的),一端是纯自然主义、享乐主义乃至纵欲主义。‘男女授受不亲’与一夫多妻制并存,节妇烈女与西门庆共有”。中国的传统道德实际并不否认本能欲望的自身,在它认可的范围内一切性关系都是道德的,它不要求爱情的精神基础和感情基础。而在它认可的范围之外,男女间一切的性爱关系都是不道德的,包括纯感情的、精神的欲望。而在西方,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非但不被否定,而且被视为高尚和神圣。《沉沦》中的苦闷实际上是中国新觉醒的知识分子被压抑了的正常爱情的畸形表现。另外《沉沦》把个人的悲剧和中华民族的悲剧联系在一起,不满于中国的贫弱,丧权辱国的命运,希望祖国富强,不再做弱国子民,表现了积极向上的社会思想内容。
拉伯雷

  1923年4月写的小说《茑萝行》从《沉沦》描写“性的苦闷”开始扩大到描写“生的苦闷”,表现知识分子由贫困所造成的家庭悲剧。1921年秋天,郁达夫回到了渴念已久的祖国,但祖国带给他的却是满目的黑暗与丑恶,个人生活的窘困,使他抑郁、寂寞,进而发为愤世嫉邪、怨天骂地的牢骚,他不满于这污浊的社会,不甘心与社会同流合污,于是向社会喊出了有血有泪的控诉。《茑萝行》就是从自己回国后的切身感受揭示出在黑暗的中国正直的知识分子不被重视,受到经济的压迫所造成的家庭悲剧这一富有社会意义的主题,进而揭示出造成悲剧的根源,把个人的命运与整个社会的改造联系起来,在思想方面更趋深化。
  在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中还有一些他自称“多少也带一点社会主义色彩”的创作。比如《春风沉醉的晚上》是现代文学作品中较早表现工人生活的作品,作于1923年7月。作品真实地刻画了一个正直、善良、真诚具有朴素的阶级反抗意识的烟厂女工陈二妹的形象,揭示出深刻的阶级矛盾,反映工人阶级的苦难和斗争,表现他们美好的心灵。
  不管表现那种内容,郁达夫的小说都是从自身感受的角度着笔的。如《沉沦》采用主人公倾诉式的笔调,主观感情色彩非常浓烈,小说中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充满了感人的浪漫气息。《茑萝行》采用向妻子告白的形式,从头至尾,是主人公痛切的诉说,就像一首抒情长诗,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春风沉醉的晚上》这类描写工人生活的小说,他仍从自己的观察体验出发,写自己了解的生活。“我”仍是小说的叙述者,是透过我的见闻感触来表现的。他没有从概念出发,把自己笔下的无产者写成包打天下的英雄,他们都是最平凡的人,虽没有惊人之举,却以他们诚朴、善良的品格,平凡、悲苦的命运,赢得读者的同情,激起对剥削阶级的愤恨。后期作品《迟桂花》写男女主人公那种清淡的、飘逸的感情关系,突出女主人公虽经挫折但仍天真、健康的美的人格,并融合着对自然山水美景的赞美来抒写,也透现出郁达夫的出世情绪。
  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充分体现出浪漫主义的创作情调,具有强烈的抒情性,表现出真纯的感情。郭沫若曾回忆说:“达夫的为人坦率到可以惊人”。郁达夫的创作以他惊人的坦率,把他的整个心灵都披露在作品中,明显地受到卢梭《忏悔录》的影响。他认为,艺术的理想,是赤裸裸的天真。艺术的价值,完全在一个真字上。这表现在小说中就是“感情的真纯”。郁达夫的小说注入着作者浓郁的感情,如泣如诉,形成他小说凄切哀婉的一个基本的情感格调,很能够打动人心。
  郁达夫小说的语言清新宁静,凄切俊逸,笔端饱蘸浓情。肖像描写、景物描写等都充满着作家的主观感受和审美情趣。这得益于幼时郁达夫对中国古诗词的修养,于小说中见出诗化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