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是讲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的感情,它是抒发一个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诗(当时我才二十六岁,十分幼稚!)它没有那样多的政治思想,尽管我写时是有许多历史事实与今人一些经历、见闻作根据才写的。不要用今日的许多尺度来限制这个戏。它受不了,它要闷死的。” (曹禺1983年5月11日致蒋牧丛书,转引自田本相《曹禺传》)
这可以算是迟来的《原野·跋》──和当年的《雷雨·序》、《日出·跋》一样,充满了不被理解的痛苦与自我辩解:我们早就说过这已是曹禺戏剧生命及其创造者的“宿命”。
但我们却因此得以窥知曹禺当年创造的苦心。
曹禺在这里说《原野》“是抒发一个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诗”;我们很自然地联想起曹禺说过,《雷雨》“写的是一首诗”:《原野》与《雷雨》之间确实存在着内在的深刻联系。
曹禺说,《雷雨》可以说是他的生命的“蛮性的遗留”,“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于是,在《雷雨》里,他创造了“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的最“雷雨的”性格──蘩漪;甚至在《日出》里也借着小工打夯的歌声,让观众感觉到“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塞宇宙”。但是,不仅是读者(观众),恐怕更重要的还是作者自己,都会觉察到无论是《雷雨》了的周公馆,还是《日出》中的大旅馆,天地都过于狭窄,容不下那“宇宙的大生命”,对于死死揪住作者心灵的“魔”更是一种有形无形的束缚。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曹禺的本性,他的内在生命要求,是要创造一个“原始的蛮性的世界”在《雷雨》里,借助于蘩漪(或许还包括周冲与周萍)仅仅偶露“峥嵘”,在《日出》里就被推到了幕后。这无疑对于曹禺的内心世界形成了一种压抑,于是又激起了更加巨大的生命冲动──他要寻找一个更加阔大、自由的空间,让他的已经达于饱和的内在激情、欲望,他的不可遏止的生命力,冲决而出,作天马行空般的自由驰骋。
这是生命的寻找,更是艺术的寻找。
曹禺后来回忆说,当他读到波斯诗人欧涅尔的一首小诗:“要你一杯酒,一块面包,一卷诗,只要你在我的身旁,那原野也是天堂”,他的心怦然而动:这就是他所追求的。
是的,“原野”,这正是曹禺生命的呼唤,心的归趋。──也许从幼年时,在宣化的后山小溪旁看见那株据说有百年以上的历史的“神树”,猛然间感到充满神秘与恐惧的那一刻起,曹禺即在酝酿着这生命的呼唤。
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原野》正是曹禺第一阶段的生命创造的最后归趋。这是“生命三部曲”,《雷雨》是开端,经过《日出》的顿挫,到《原野》才得到真正淋漓尽致的发挥。
而且,我们还注意到鲁迅对天马行空的“大旷野精神”的呼唤,联想起他的《野草》:“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言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曹禺的《原野》与鲁迅的《野草》确实存在着内在的精神的相同。扩大了说,对于“大旷野精神”的呼唤也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一种内在追求,“原野”(“旷野”、“荒原”……)意象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基本意象,它以各种变体出现在不同作家的创造中。在这个意义上,曹禺的个体生命创造,也是属于他的时代的。
因此,在《原野》里,“原野”不仅是戏剧的背景,“人”活动的环境,它本身即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存在。曹禺曾经说过,他的《雷雨》原有第九个角色,那就是“称为成‘雷雨’的一名好汉”,但因为它没有出场,“演出的人们无心中也把他漏掉”,因此演出中,“总觉得台上很寂寞的,只有几个人跳进跳出,中间缺少了一点生命”。现在,在《原野》中,这剧中人之外的“第七个角色”终于出场,不仅以它独特的存在影响着剧中人的生命形态,而且给观众(读者)们以极具魅力的诱惑。
大幕初启时,我们看到的是它的第一个形象──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 ……
巨树有庞大的躯干,爬满年老而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它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仿佛是那被禁梏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
远处天际外逐渐裂成一张血湖似的破口,张着嘴,泼出幽暗的赭红,象噩梦,在乱峰怪石的黑云层堆点染成万千诡异艳怪的色彩。……”
这是一个多少有些“人化”了的自然,有着某种象征的意味,自然力中暗含着关于人的命运的神秘暗示:被压抑着生命(“巨树”),永远不能满足的欲求,对于远方永远也达不到的自由天地的渴望(“天际外”):以后,我们将会看到,正是这两个方面构成了剧中人的生命内涵。
直到第三幕,戏剧真正进入高潮时,它才显出了本来面目──
“森林充蓄原始的生命,森林向上冲,巨大的枝叶遮断天上的星辰……
森林是神秘的,……
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树叶的隙缝间渗下来天光,闪见树干上发亮的白皮,仿佛环立着多少白衣的幽灵。……”
诚然,如剧作者自己所说,“这里盘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但这也正是“原始的自然生命”的魅力所在:那“神秘”以至“恐惧”的背后,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孕育着无数新的“发现”的可能──而“生命”的本来意义与兴味也正在这源源不断的发现与可能。更重要的是,这原始的“恐惧”与“神秘”能激发种种荒唐的想象,也即幻想,如鲁迅所说,幻想表现了“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无限绝对之至上”的“超越”的精神的追求,这也正是“人”的生命本质的一种实现。因此正是这个仿佛有“鬼”出没于其间的神秘、恐怖的“原野”中的“森林”世界,才能够容纳以至创造充满活力的真正的生命,这是生命的“强者”的世界。
剧作家曹禺“不可言喻的憧憬”,他自身的种种“想象”都源于此,因此,他坦然宣布,真正属于“他”的生命创造物只有到了这里才“显得异常调和”──在《雷雨·序》里他早就说过,“在《雷雨》的氛围里,周蘩漪最显得调和”;现在,在仇虎身上,他又重复了这句话:“仇虎到了林中,忽然显得异常调和”,并且说:“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剧作家还发现了生命的升华:在这原始的自然里,仇虎身上曾经沾染的“狡恶、机诈”“逐渐消失”,花金子也“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性灵的”。曹禺把与原生形态的自然“异常调和”,并在其中获得生命升华的“人”称为“真人”(这又使我们想起鲁迅在《狂人日记》里所说的不吃人的“真的人”),这其实是表现了他的一种理想主义的追求。以上所有的一切描写,连同《原野》本身,实在都是剧作家曹禺“想象”的产物,是他心中的“诗”。
摘自《大小舞台之间 曹禺戏剧新论》钱理群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