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1996年5月30日在北大文科实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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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鲁迅要我们正视的:人的生存的无奈,无依托,无归宿。鲁迅就这样堵塞了人们“逃避不完美的人生痛苦”的一切退路,把他的人的生存绝境的命题发挥到极致。由此提出了他的哲学。他拒绝“完美”,强调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都是不圆满,有缺陷的;他拒绝“全面”,强调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都是有偏颇,有弊端的;他拒绝“永久”,强调一切都处于过程中,否定生命的凝固与不朽。鲁迅彻底摒弃了一切关于绝对、关于至善至美,关于全面、关于永恒的乌托邦神话,它固执地要人们相信,有缺陷,有偏颇,有弊病,有限,才是生活的常态,才是正常的人生与人性。要人们正视这一切,才能从中杀出一条生路。这正是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的人生态度。这恰是鲁迅思想的一个鲜明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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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想见,鲁迅在考察个体生命与他人的关系时,是怀着怎样悲凉的心情,他依然把这一命题推向了绝望的极致。所谓“绝望”就是看透,首先看清社会、历史、人性的一切都是不完满、有缺陷的;其次充分认识自我的局限,也即自己掌握命运的有限,既破除了对现实的种种迷信,幻想与神话,又破除了对自我的种种迷信、幻想与神话。觉悟到这些,真正看透了,也就达到大彻大悟。达到超越。但在看透以后,却有两种不同的态度。周氏兄弟——鲁迅与周作人在对世事的认识的深刻程度上是很接近的,但在处事态度上,就有了不同的选择。周作人的态度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他于是退缩到个人的小天地里,提倡“生活的艺术”,就是“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鲁迅的态度相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许广平所说的,“虽则先生自己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予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为可为,向前的走去”。鲁迅自己也这样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我终于不能证实: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这就是鲁迅的哲学:“绝望的抗战”,或者叫“反抗绝望”。鲁迅说:“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鲁迅的这种悲壮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是中国传统的佛家、道家对人生的参悟与儒家的入世、进取精神,二者经过改造以后的有机结合。更重要的是,它集中体现了20世纪现代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与时代精神。我们现在,处在本世纪末来回顾这一个世纪的思想发展的历程,就可以看出,鲁迅的思想,特别是他的“反抗绝望”的哲学,是一个世纪民族思想发展的结晶,是极其可贵的。我们今天谈继承民族文化传统,我想,首先应该继承的,就是鲁迅的这种思想文化传统。
──选自 钱理群著《走进当代的鲁迅》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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