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秋夜》的评论
  《野草》的第一篇《秋夜》是鲁迅散文诗召唤力的最好说明。第一段是平实的具体后园场景的描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种看来平实的句子其实是障眼法,因为随着作者想像的飞翔这种实境立即就转化为仙境了。所有的自然界实物:夜空、星星、月亮、粉红花、小青虫,都被织进了幻想中去,并且都取了拟人的形式,和作者的幻想交织在一起。夜空变得“奇怪而高”,“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而且“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 ;小粉红花开始“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 ;两株落尽了叶子的枣树“也知道落叶的梦”。这时,读者才知道这自然的“后园”不是别的,它只是诗人在狂想中失落了自己的一所梦的花园。
  人们可能说鲁迅在这里所用的技巧仍然有中国传统自然诗的味道,正如中国古诗那样,诗人的感情和外界自然的情态微妙混合,达到一种抒情境界。但是鲁迅的抒情却并不是典型的中国“情境”理想的重现。因为在中国古诗里,情与境并非完全分开的两个实际,宁可说,自我和自然是相互作用并相互共鸣的。虽然诗人是从他自己的感受角度看自然,但并不通过自己的意识去扭曲它。自然和诗人的主观视象由是而在诗意的溶合中相互交流。
  鲁迅的诗篇却相反,这里是现实在和幻想相争。《秋夜》之奇不仅来自诗意的想像,同时也来自鲁迅对主观境界着意的精巧的处理。在诗篇将近结束时有如下一段: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卷2,第163页)
  笑声显然是表示突然向现实的回归:痴迷已经打破,诗人的狂态也停止了。但这种突然的转化也包括两个方面:是作者的一方面在笑作者的另一方面。在《野草》中还有许多篇也用了这种小说技巧。而且,狂想只是被笑声暂时打断,当诗人开始欣赏那些扑灯的小青虫时,狂想又重新开始了。或许正是对刚才诗人幻想飞翔的微妙提醒吧,诗人的自我又开始做梦,又一次被笑声所打断。诗篇最后结束在现实的调子里,但仍带有抒情召唤的意味:“我打了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以夜和梦的情绪为背景的《秋夜》是《野草》中最适宜的将读者引入整个集子的首篇。实际上,《野草》的世界也是就是诗人狂想的幽暗花园。读者进入这世界以后就会发现这种情绪在许多篇章里都持续着。这些篇章有着类似《秋夜》的抒情结构,并将诗人的自由联想扩展到更加虚幻的领域。在《好的故事》里,诗人深夜坐在一盏灯旁,在朦胧欲睡的状态中,看见一个美好的乡村。这个“好的故事”(它是这个梦魇似的集子里提供的唯一好梦)正在展开时突然因诗人的醒觉而被打断,美丽的形象于是化为难于补缀的碎片,似乎说明这混合融汇着一切美丽事物的完满世界只是幻想,在有着不可解决的两极的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诗人一旦醒来,就不可能追回和完成这个故事。
  有时,诗人的主观视象也可能贯穿全篇而不被现实的、常识性的思考所打扰。在《腊叶》中,是一件自然物(病态的、蜡黄的枫叶)触发了诗人长时间的默想,因为在诗人的注视下,它此时的“眸子”已“不复似去年一般的灼灼”。隐藏在这镜子似的双重形象的相互注视后面的,是诗人自己有病的、萧瑟的情绪。集子中写得最好的抒情篇章或许是《雪》,这里抒情场景围绕着南方和北方两种雪的对比而给以启示:雪的两种形象,成为诗人往昔青年时代和当前的他的隐喻。对南方雪景的描写是色彩丰富的:血红的山茶花,白中隐青的梅花,深黄的腊梅,冷绿的杂草,以及作为中心形象的、孩子们堆塑起来的有着鲜明色彩的雪罗汉。但是诗人现在居住在那里的北方的雪,却是没有色彩的,如粉、如沙,决不粘连。这些描写可以说都是实景,但是在雪化为雨时,所写的景象就是不那么现实主义的了: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卷2,第181页)

  在这些抒情诗里,自然景象的描写似乎已经浸透了幻想的、隐喻的意象。这不仅赋予鲁迅的散文以诗意,而且由于大胆地离开了中国古诗中自然意象的运用,决定了鲁迅散文诗的“现代性”。普实克曾论证鲁迅的散文诗读来很像波德莱尔的《散文小诗》。如果说,鲁迅的小说虽有许多象征主义的属性,却仍然是立足于现实主义的。他的散文诗却绝对地属于象征主义的结构,再加上许多小说和戏剧的手法,似乎是在讲述一个梦或寓言领域内的虚构的“故事” 。
  《野草》中多数篇章完全离开了现实并投入一个梦或梦似的世界。这些梦是“如此奇丽,如此狂乱的恐怖,使得它们简直成了梦魇。就是那些没有点明是梦的篇章,也有着那种不连贯的和使现实错位的梦魇的性质” 。这些关于梦的诗不一定是真梦的重述,相反,可能倒是一些在艺术上倾向于潜意识,但实际上是有意识的创造。集中有七篇是以“我梦见……”开始的。它的作用可以和《狂人日记》中那段伪托的作者前言相比,都在提醒读者:这不过是一个梦,从而将读者从现实通常的感觉推开。作者由是便得到一种诗的特许权,可以放任自己的艺术想像浮游于超现实的怪异领域。例如《死后》的开始: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卷2,第209页)

  又如《失掉的好地狱》的开始:也是在死后,作者发现自己处于“地狱的旁边” 。“一切鬼魂们的叫换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在这篇诗里,那些同时引起平静和恐怖感的语言很多引自佛经形象,这是鲁迅曾在1914年至1916年间孜孜研究的。但是这一梦魇的篇章中的“奇丽和狂乱的恐怖”所引出的还不仅仅是预想中的“现实的错位” ,同时也是一个由魔鬼说出的喜剧性的寓言。魔鬼悲悼人类征服了地狱,并使地狱变得更坏了。魔鬼的意思实际上是价值的对换,因为通常认为人比魔鬼、比野兽好,但在这里,人却比魔鬼坏。在另一篇以梦开始的《狗的驳诘》中,主人公是一条狗,诗人在梦中和狗相遇后进行了一段长长的辩论,最后是狗获胜。这里又出现了价值对换,说明狗并不势利,它比人要好些。后两篇中这种角色与价值的对换是鲁迅梦诗的中心手法,似乎是为了实现厨川所提倡的那种“尼采对价值的再评价” 。
  七篇梦诗中,有四篇写诗人在最后突然醒来了,似乎是再次告诉读者这只是一个暂时的梦魇,是非现实世界。梦中叙述者提供的那一点点与现实的联系,充其量也只是消极的,短暂的。体现了鲁迅内心关注的,显然并非那作为普通人的诗人叙述者,而是那些非人或超人,如狗或魔鬼。可以把这些形象看做鲁迅内心痛苦的拟人化,其中有些或正是他精神的心理的“第二个我” 。这些形象在诗篇中有种种形式的行动,种种形式的与诗人叙述者的对话,浮游于鲁迅心中一个艺术的、“特定内在的”、“荒凉颓败的风景”之中。因此,也可以说在大多数诗中是诗人和自己做了一系列的对话,其中包含的问题和冲突组成了作品意义的范围。
──节选自李欧梵著 尹慧珉译《铁屋中的呐喊》第二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