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忧郁和广大人民的命运又是紧紧相连的,他的忧郁是时代的忧郁,他的悲哀是时代的悲哀。一九三七年,抗战开始的岁月,诗人曾满怀深情写道──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阴冷深沉的忧郁里,包孕着多么热烈的爱国主义感情,以至我们今天捧着这样的诗句,也觉得是捧着一片被蹂躏的国土的沉甸甸的悲哀与愿望。而这一切,又是那样强烈地激起人们渴求奋斗的豪情呵!从这个意义上说,艾青诗里忧郁、悲哀的力所表现出的崇高感,不也正是时代美学精神的一个方面吗?
艾青诗歌的力感,还有着很大的激发性和战斗性。有力的东西,常常能鼓起人们昂扬向上的激情,象号角、战鼓、雷电总是那样的令人胸怀激荡。艾青诗里的力感,强化着我们的感情,唤起我们内心冲击和渴求的欲望。
艾青经常是有意识地运用某种手法,来突出和强化力感的体现,在意象选择、句式运用和节奏旋律上还是有一定规律可寻的。
第一,意象的选择。艾青诗里的意象,有个很突出的特征:无论赞颂光明还是揭露黑暗,怀念家乡还是抒唱战争,他选择的意象总是重甸甸的,使人感到力的力量。他从不选择那些绵软、轻飘、或外表粗壮而缺乏内在质感的意象。而多采撷如石块、土地、钢铁这样有厚重特征的事物。因为他知道:“这时代/不容许软弱的存在/这时代/需要的是坚强/需要的是铁和钢”(《火把》)。所以,他比较喜欢用色彩阴暗,表体粗糙朴素,质和量上又很坚硬沉重的东西来构成意象。如:“你的身体是铁质和砂石熔铸成的/用无比的坚强领受着风、雨、雷、电的打击”(《古松》)。意象本身的力度之强,蕴藏之深、之大,使艾青的力得到非常生动的体现,也使我们在感官上鲜明、直观地触摸到他旷达豪壮的诗情。并且,我们如果把艾青诗歌的意象归归类,还可以发现,他在各种不同题材中,意象的选择也不一样。象写旧中国农村的多用泥土、岩石、车辙、枯涸的河流和僵立的树木等意象;写城市则偏重于钢铁、矿石、烟囱和水门汀的建筑这样的意象。前者能体现粗野滞重的力,把农村古老而不衰亡的生命力表达得很生动;后者则显示吃现代城市的鲸吞与疯狂的扩张,是一种强健响亮的力感。艾青在描写苦难、悲哀的时候,还很注意选择有凝固性的意象。这些意象很少有明显的流动感,往往显得粗重、凝滞,没有丝毫的空灵飘逸。象《乞丐》《冬天的泥沼》《船夫与船》都是如此。艾青是学过绘画的,他很明白粗重的笔墨和凝固的暗色意味着什么。太深刻的苦难和悲哀,一般的描绘已不能使分量加重,他只是用这种凝固性的意象构成雕塑般的造型,才能从沉默的动势中,体现出内在的力度。由此可见,艾青诗歌意象的选择,是服务于他力感的表达的,无论描写哪一种题材,抒发哪一种情感,他的意象选择都有着这一方面的特色。
第二,句式的运用。句式一般分长句和短句。短句明快、简洁,节奏感强;长句能造成气势,产生宏大壮阔的效果。艾青的诗,无论用哪一种句式,他都通过一定的手段,使之表现出力感。他的短句,一句一个意象,一句一行排列,跳跃性很大,使这一意象和另一意象之间产生距离,让人们的联想把它们推到一起,迸出力的火花:
……阔笑从田埂上煽起……
一群酒徒,望
沉睡的村,哗然地走去……
村,
狗的吠声,叫颤了
满天的疏星。
──《透明的夜》
短句子的意象组合,产生大幅度的跳荡,这种力的效果犹如锤子敲击在铁砧上,短促又响亮。艾青的长句子,包含的意象比较纷繁,他常把句子拆开,分成好几行排列,句子内部的跳跃性不大,力的形式是通过无数拆开的句子单位中,一个又一个修饰词对中心词的加强,一个意象对另一个意象的不断推进而产生的。犹如滚滚江河,后浪紧推前浪,一个接一个,造成力的流动:
旷野──广大的,蛮野的……
为我所熟识
又为我所害怕的,
奔腾着土地,岩石与树木的
凶恶的海啊……
──《旷野<又一章>》
从旷野是“广大的”直到“凶恶的海”,力量很明显地一步步加强:“蛮野”比“广大”进一层,“害怕”比“熟识”又更有分量,而至“凶恶的海”则奏出了力的最强音。此外,也有的长句子是不拆开的,便于造成浑厚的气氛和博大的气势,象《献给乡村的诗》《向世界宣布吧》等等都是如此。
第三,复沓形式。这在艾青诗里运用也较普遍,象:
……
太阳照着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
照着我们的从很久以来
到处都蠕动着痛苦的灵魂的
田野,河流和山峦……
──《向太阳》
田野、河流和山峦重复出现,这种复沓,实际上是含义和情感的扩张。随着修饰词的增加,具体内容的充实,感情一步步地推进,力度也一步步强化。这是词的复沓形式。艾青诗里还有句子的复沓,如《大堰河──我的保姆》,几乎每一节的第一句都和最后一句重复,不仅强调了“大堰河”永无休止的劳苦,而且回环往复,造成一唱三叹的旋律感,大大加强了诗人的感情力度,产生了扣人心弦的艺术力量。
(摘自王彪:《论艾青诗歌的力感》,《艾青研究论文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