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示:
  本文有三个特点:
  1、语言通俗易懂,适合任何层次的写作者学习。
  2、详细地分析了整个写作过程中,写作者应该注意的问题;
  3、具体的写作语言应该如何修改,有很多具体的范例;
  4、为同学们很实际地提供了许多行之有效的写作技巧和方法。
不怕 不慌 (节选)
老舍
  先说“不怕”。有的人学习写稿子,拿起笔来就害了怕。他以为写稿子一向是文人的事,所以写起来必须多转文,多要笔调;要是光写大白话,一定教人家看不起。于是,他就皱起眉来,本来要写“今天天气很好”,却怕不够味儿;想来想去,写成了“满心兴奋的我,觉得今天天气是伟大无比的”;反倒不像话了。
   沉住了气,不要怕,写大白话就好。大白话是咱们嘴里的活语言呵!学习别人的作品是有好处的,但不要专从别人的文章里去搜集漂亮的字眼,硬来装饰自己的文字。那样,一不留神,反倒弄得词不达意了。我们都会说话,就让我们说自己的话吧。说得明白正确,比乱用一些修辞好的多。写下来的大白话跟嘴里的大白话不能完全一样。我们说话的时候,可以随时地补充、改正、重复,所以虽然说得不完全联贯、顺当、干脆,可是也能对付着把事情说明白了。写文章可没有这样的便利。写下来的话必须顺当、干脆、贯通一气。因此,我们写稿子千万不要慌。我们必须要先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要写什么,和怎样写。比如说,我们要写一篇东西,报道在“五反”运动之后,工人们怎样积极地搞生产。我们就不必多写“五反”运动里的经过情形;那些情形已是人所共知的,不必再说一遍;我们主要地是报告今天怎么搞生产。这样,我们就可以三言两语地介绍一下,像:“五反运动结束了,我们的厂里有了新气象,”即可转入正文,不拖泥带水。
   这样决定好,我们还要想是借着一个积极分子的模范事迹说明搞生产的热情呢?还是把全厂所有的新气象全说出来呢?我们必须先有个决定。有了决定,才能布置这篇报道的全局。要不然,就会东一句西一句地随便扯,不能成为好文章。尽管我们要只写二三千字,也须先写出个提纲,安排好头一段说什么,第二段说什么 ……。有了提纲,心里有了底,写起来就能顺理成章;先麻烦点,后来可省事。
  按照提纲要写第一段了,还是别慌。先要想想这一段都说什么,把要说的都在心中盘算过,然后再动笔。练习写稿子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有了上句,没有下句。那是因为想一句 就写一句,不晓得盘算全段儿。想起一句说一句不是好办法,那很容易写得前言不搭后语, 勉强凑成一篇也会是胡涂文章。
  盘算好了一段,就按着我们自己的语言写下来。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把这一段话写得清楚明白,既不东一句西一句那么随便扯,又不绕着弯子去找我们自己不完全了解的字眼。呵,我们要是能用自己的话写出一段清顺的文字来,那真够快活的!
   文章必须修改,谁也不能一下子就写成一大篇,又快又好。怎么修改呢?我们应当先把不必要的话,不必要的字,狠狠地删去,像农人锄草那样。不要心疼一句好句子,或一个漂亮字,假若那一句那一字在全段全句中并不起什么好的作用。文章正像一个活东西,全体都匀称调谐就美,孤零仃的只有一处美,可是跟全体不调谐,就不美。比方说,一个人长得并不俊,服装也不整齐,可是戴了一顶极漂亮的帽子,那能教他变成美人吗?不能!文章也是这样。若是整段可有可无,整段就都可以删去。文章必须简练经济,不要以多为胜。一句话说到家,比十句八句还更顶事。不着边际的话一概要删去。
   这样“锄”一两遍,看一看全篇已经都联贯清楚了,再细细修改字句。首先,要把不现成的字,换上现成的字,把不近情理的字,换上近情理的字。比方说,我们的小猫在屋中撒了一泡尿,我们便写 “这使我异常愤怒”,便似乎不大近情理;不如说“我有点生气”。一个爱洁净的人是可能因小猫这个举动生气的,可不见得就 “异常愤怒”。反之,我们听到美帝国主义的飞机滥炸平壤,而只 “生了一点气”,并不“愤怒”,就不近情理。要打算教文章带感情,能感动人,我们必须揣摩我们的话语近不近情理。
   文章通体都顺当了,我们须再加工,起码教重要的句子有力量,带感情。由心里说出的 真情实话必定有力量。文字的力量来自我们的思想与感情,不来自从字典辞源找来的字汇词汇。我们的思想好,感情厚,我们就一定能教普通的话变成很有力量的话。在我们和人争辩的时候,我们不是也说普通话么?可是往往很带感情。写文章也能够这样。我们要相信自己,确是能用大白话说得一针见血,我们就敢放胆地下笔了。我们写稿子要有斗争地主、奸商,或贪污分子那样的勇气,一句话把对方说得低下头去。我们会说这样的话吗?会!好,为什么不把这样的话放在文章里呢?心里的真话——有思想有感情的话——是文艺作品的话。
   为多修改就须多念自己的文章。这里所说的“念”是朗读的意思。文字写在了纸上,我们不容易知道它们的声音好不好,音节好不好,用字现成不现成。非出着声儿念不可。嘴里念,耳朵听,我们会立刻听出文字的毛病来:有的句子太长了,应当改短;有的句子念着绕嘴,必是音节或字眼安排得不对劲,要设法调换修正;有的句子意思好,可是念起来不嘹亮,不干脆,听着不起劲,这必是句子的结构还欠妥当,或某几个字不大现成,应当再加工。一个好句子念起来嘴舒服,耳朵舒服,心里也舒服。我们拉胡琴必须先定定弦。我们朗读文章,正好像拉拉胡琴,试试弦,声音不对就马上调整。
   念给自己听是个好办法,可还不如念给别人听。别人的耳朵有时候比咱自己的更可靠。特别是诗和话剧,一个字用的不好不对,听者马上就会感到别扭。我们必须要求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先能教别人听得明白,然后更进一步教别人听了挺过瘾。可千万别把自己的文章藏在口袋里,不敢念给朋友们听;也别怕朋友们听了提意见。说到归齐,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听的呵!
   我们还要多念别人的作品,这里的“念”是阅读的意思。光自己写,而不多念别人的作品,不容易进步。顶好是写和读并进;自己常常练习写作,也不断地阅读好作品。自己老不写,就不能充分得到阅读作品的好处;光自己写而不阅读作品,就不能吸收经验,丰富自己。作品是写作经验最具体的表现。我们从一篇作品里,可以看出作家怎样运用文字语言,怎样描写风景,刻画人物,怎样布置全局,怎样安排各处的情节。这些,都是我们应当细心体会的。这样学习了一篇作品,我们就会明白:原来一篇好作品是一个艺术品,处处都是事前布置好了的,所以那么有层次,有发展,有起有落,有头有尾,不是随便一写,顾前不顾后,或这儿太多,那儿太少,一疙瘩一块的。
   怎么去写一件事,应该由作者自己决定——怎么写的最经济,最有效果。这就是说,我们不必去摹仿别人。我们念别人的作品是为丰富自己的经验,而不是为照猫画虎地去套别人的套子。这一点很要紧。比如说,念了别人的作品,我们看明白人家能用三言五语刻画出一个人物,好,我们便应当学这个方法,也设法去用三言五语描画出个人物,可不是人家的人物姓王,咱们自己的人物也得姓王,人家的人物爱唱戏,咱们的也得爱唱戏。我们要从别人的作品中学来写作的方法,而后运用这方法去自己创作,若是照着葫芦画瓢,人家怎么写我也怎么写就不对了。况且,即使一部好作品,其中也难免有薄弱的地方。有的作家很会刻画人物,而不会安排情节,有的很会描写风景,而文字不大利落。在我们念作品的时候,须“睁开眼睛”,看到好处,也看到坏处,从而学那优点,不学那缺点。要不然,把别人的缺点都学来,就越学越坏了。在第一段里,咱们说过,大白话是咱们嘴里的活言语。大白话就是口语。用口语写出来的东西容易生动活泼,因为它是活言语。活言语必然念起来顺口,听起来好懂,使人感到亲切有味。
  让咱们还先从用字用词上说起吧。
  (一)要现成
  
作文章应当用现成的字和词,在前面已经略略交代过。现在,不妨再说一说,因为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您看,我时常遇到这样的事:某同志已在工厂或部队生活过好几年,很想写出他所熟习的生活,可是写不出来,据他们自己说,是因为缺乏字汇词汇。有的同志还给我来过信,问缺乏字汇词汇怎么办。这使我很纳闷。难道在工厂或部队生活过好久,就不知道各种机器和各种武器的名称吗?就不知道工厂里部队里的日常用语吗?“迫击炮”就是“迫击炮”,并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代替呵。“计件工资”就是“计件工资”,也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代替呵。再说,既在工厂或部队里生活,每天都要劳动,办许多事情,难道不说话吗?至少,大家也得跟别人一样,有吃喝起居等等事情吧!那么,“吃饭”就是“吃饭”,难道因为作文章就须改为“进馔”么?
   我看哪,这是犯了咱们在第一段说过的毛病,就是他们总以为一拿笔写文章就得放下日常生活的言语,而另换上一套。这个想法不正确。您看,作家们不是时常下厂下部队去学习工人和战士的语言吗?假若工人和战士没有丰富的言语,作家们干什么去向他们讨教呢?毛病呵大概是在这儿——有的工人和战士有点轻看自己的语言。的确,一位工人或战士说不上来一位教授的话,可是工人或战士一时并不会去描写一位教授的生活。况且,一位大学教授也并不对学生们说:“上课矣,尔辈其静听予言!”同志们,文字越现成越有力量,不要考虑什么文雅不文雅。“小三儿把衣裳弄脏了”比“小三儿将衣裳玷污了”要有劲的多。“汗流如浆”远不及“汗珠儿掉在地上裂八瓣”那么生动深刻。躲着生活中现成的词汇不用,而另换一套,是劳而无功的。
  (二)要选择
  看了上边的一段话,我们就知道写文章须用现成的字与词。可是,这并不是说,凡是现成的字与词都可以拍拍脑袋算一个。我们须细心地选择一下,看哪个最合适。
   比如说,“上学”和“入学”两个词本来是差不多的,可是它们并不完全一样,我们就不好随便地用。“小三儿上学去”是说小三儿到学校去;“小三儿入了学”是说他考中了,入了学校。这样,一个“上”字和一个“入”字就不能乱用;一乱用,意思就不明确了。再比如说,“行”跟“走”本是一个意思,可是我们不说“我行到东安市场”;在这里,“走”字现成。赶到我们说“行军”的时候,又必说“行”,不说“走”;“行军”现成,“走军”不像话。现成不现成就是通大路不通大路,大家都那么说就现成;只有我们自己那么说就不现成,我们应当留点心。
   再看,“作”“干”“搞”三个字不都是一样的么?可是,我们要先选择一下,看看哪个最合适。在“他作事很认真”这一句里,“作”字最恰当。我们不能说“他干事很认真”,或“搞事很认真”。在“你要好好地干”里,“干”就比“作”和“搞”都更有劲。“他把事情搞垮了”,“搞”又比“作”和“干”都更恰当。
  这么一看,我们就可以看明白:那些发愁字汇词汇不够用的同志们也许并不缺乏字汇词汇,而是不会选择与调动自己知道的字眼儿。用现成的字眼儿作文章,必须注意怎么选择,怎么调动。这就是说,我们须给我们平时用的语言加点工。平时,我们用错一两个字,也许没有太大的关系,写文章可不许用错一个字。用错一个字,话就不明确,成了胡涂文章。我们学习写作,先别光发愁字眼儿不够用,到处去找什么“潺潺”呵,“熊熊”呵,“涟漪”呵,有了这些半死不活的词汇并不能教咱们写出好文章;没有它们,我们还是能写出好文章来。最要紧的是把咱们知道的字眼都用得恰当合适。作文所以是费脑筋的事,就在这里——写在纸上的字要个个明确,个个合适,我们要想了再想,不许马马虎虎。为了“作”“干”“搞”这类人人知道的字也要用脑筋细想细选。这就叫作“推敲”。有一个古人作了一句诗:“僧推月下门。”后来一想,“推”字不如“敲”字好,因为“推”字的动作太“温”,不如“敲”字的动作既有动作,又能出声儿。您看,同是现成的字,有响声的就比哑巴字好得多。当然,推门也可能出声儿,可是推门的声儿不像敲门的声那么响亮,那么好听。我们作文或作诗,也得下些“推敲”的工夫。想了再想,一点也不随便。这是我们必须下的一番工夫。不下达番工夫,而只想大笔一挥就能写出一篇好文章,没有那回事。我们作文既不要先害怕,也别着急。作什么也是一样,都是功到自然成。
  (三)新字新词
  照着前边所说的,我们是不是应当吸收新的词汇呢?一定要吸收。“抗美援朝”,“爱国卫生运动”,都是几年前所没有的,而现在已成为尽人皆知的,我们怎能不用呢。它们已经成为大家口头上的,而且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代替它们,它们也就都现成。
  可是要当心,要用一个新的词汇,必须先十分明白了它,千万别似懂不懂就乱用。“检查”是“检查”,“检讨”是“检讨”,不能随便将就。自己不明白一个字一个词,就赶紧去向别人讨教,千万别不懂假充懂,那最误事!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那些发愁词汇缺乏的同志们。我看哪,他们心中也许有许多词汇,可是一到用的时候就抓了瞎,到底这个词怎么讲呢?不用它吧,不行;用吧,心里没底!所以他们发了愁。假若他们平日有“不明白就问”的习惯,他们一定用不着这样发愁。把平日口头上说的词汇都重新检查一下,看看到底真明白了多少,也许是个好办法。不明白的赶紧去问。我们要运用口语,就不能不用口头上的新名词,要用它们就须先明白它们。不这么办,我们不易丰富自己的语言。
  以上是由用字用词上讲怎么运用口语。以下另说两件事:
  (一)应否用土话
  
口语里有许多土话;土话在一个地方现成,在另一个地方就不现成,或甚至完全不懂,所以我们用土话的时候得考虑一下。我们顶好用普通话写文章,少用或不用土话。我们全国都正在进行推广普通话的运动,所以我们写文章也该用普通话。这是我们的一个政治任务。不会说普通话怎办呢?只有一个办法 ——学。
  (二)造句
  
从造句上说,我们也要遵照口语的句法。一般的说,中国话在口头上是简 单干脆的,不多用老长老长的句子。我们往往爱犯造长句的毛病,不但念起来不自然,不悦 耳,不易懂,而且有把自己也绕胡涂了的危险——自己已绕胡涂,读者就更胡涂了。按照我 的经验,我总是先把一句话的意思想全,要是按照这点意思去造句呢,我也许需要一句很长 很长的话;于是,我就用口语的句法重新去想,看看用口头上的话能不能说出那点意思,和 口头上的话怎样说出那点意思。我往往把一个长句子分成好几个短句来说,既能把意思说明 白,而且说得很自然,挺带劲,不拖泥带水。用这个方法造句,写出来的一篇东西虽不能完 全是口语,可是大致都能接近口语了。思想尽管深,能用普通的句法说出来,思想就变成谁 都能明白的事儿了。
  关于这一项,分三段来说吧:
  (一)写自己真知道的事,不写自己不十分知道的事
  
一个学生不写学生的生活,而在报纸上找些婚姻法宣传资料去写,一定写不出什么名堂来。写东西非有生活不可。不管文字多么好,技巧多么高,也写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是工人,就写工人的生活。 这样,写作范围不就太小了么?只要写得深刻,范围小点没有什么关系。一位伟大的作 家的确能够写出许多不同的人物,好多不同的事情,可是咱们现在的目的是先写好一件事, 还不能希望马上成为伟大的作家。咱们今天若能好好地写出一篇反映真实的报道,诚诚实实 地宣传咱们厂里新找到的窍门,从而传布到全国,推行到全国,咱们的功劳可就真不小!咱 们若能就着咱们所知道的一件事,写成个独幕剧,使全厂的或几个厂子的同志们看了戏,都 受到感动,增加了生产,咱们也就立了功。不怕写的少,就怕写不好。写出十几句话的一首 好歌子,风行全国,到处起很大的鼓舞作用,功劳也不小呵!
  (二)抱定一个题目写,不要一会儿一换
  初学写作的人往往有这个困难:很高兴地看 中了一件事,打算用它写成一篇小说或戏剧。可是,及至一动笔,才写了几句就写不下去 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有许多不同的原因,其中最常遇见的一个是我们只看见了事情的 表面,而没有看见它的根儿,所以写了几句就搁下笔,怪扫兴的。我们不应当这么容易动 摇,而应当深入地去挖那件事的根儿,养成我们对事事物物要刨根问底的习惯。我们的责任 就是遇见事必去刨根问底。假如我们老满足于事情的表面,看见一件热闹的事,不求甚解, 动笔就写,写不出就扫兴,一来二去我们就丢了信心,不想再拿笔了。反之,我们若是抱定 刨根问底的态度,我们就会慢慢地体会出来,不管事情多么热闹或多么简单,不过都是表面 的现象。赶到咱们挖到事情的根儿上,热闹的事也许原来很简单,简单的事儿也许并不那么 简单。事情的根儿就是问题所在。
  找到问题,咱们心里可就透亮多了。呵,原来这件热闹的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问题很 简单哪;原来那件简单的事倒并不应当轻视,问题不小呵。这样,咱们就不再被表面的现象 迷惑住,也就容易判断出哪个值得写和哪个值不得写,不再冒冒失失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笔 就写,也就减少了因写不出而扫兴灰心的毛病。
  一旦找到问题就死不放手,加劲儿挖掘它的根儿,越挖越深,咱们也就越有的写了。 呵,昨天老张闹脾气,原来不是因为肝火盛,而是他有个思想问题。什么思想问题呢?他呀 不明白 “计件工资”的好处。哪一点他不明白呢?他呀不明白工人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是一 致的。您看,当作一个问题看,咱们就能由老张个人闹脾气看到国家利益上去,这不就有好 多话可说了么?抱住这个题目挖吧,别放手!
  还有,看到了问题就得解决问题。这么一来呀,咱们的文章可就有头有尾,是个整的 了。要是只形容了老张闹脾气,当然没有多大意思。光加上两位弟兄拉着他去吃一顿饺子, 老张才有了笑容,问题也还没有解决。我们得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可就热闹了。光劝说 还不行呀,得一面说服,还一面教他看到积极分子的实际行动呵。老张的为人虽然怪好的, 可是个性很强呵,这就得用种种方法感动他,教他心服口服地打通了思想。要是能四面八方 使劲,具体地写出老张怎么改变了态度,变成热烈拥护计件工资制度的,这篇作品必能发生 很大很好的影响。我们看问题,挖问题,而后解决问题,我们就能写出相当好的作品来。不 抱住一个问题挖到底,而随便今天试试这个,明天试试那个,必至一无所成。
  (三)能抓住问题就不至于千篇一律了
  一个问题怎么来的和怎么解决的,必与别的问 题的来龙去脉不同。同一样的问题又因为人物的性格不同,工地不同,时间不同,而有特 点。我们要细心地看,看问题,看人物,看地点,看时间,把有关的事物都看了,自然会写 出一篇与众不同的东西来。
  工人同志们一写到解放后的生活提高,往往就描写家里吃饺子。不错,吃饺子的确是好 现象;可是,千篇一律都说包饺子就不新鲜了。难道不许吃炸酱面么?再说,真要是看出问 题,不提包饺子也不要紧。要写透一件事必须钻到事情里边去,可千万别不管是写什么问题 老先预备下一个套子 ——老拿包饺子开始!钻到问题里面去就必定有话可说,用不着套套 子。
  也许有的工人同志要问:我们能那么细心,钻到问题里面去吗?我说:能!一定!您是 工人,您能掌握那么复杂的机器,能找窍门,能发明创造,怎么就不会钻到一个问题里边 去,写透一件事呢?您多半是有点害怕,以为没有现成的套子,就怕写出的东西不像样子。 您不必胆小,那些套子不是给您预备的,只要您肯用心,肯下工夫,您会创作!
  突出主题与安排材料,这两件事是分不开的。干什么要安排材料?就为的是突出主题。
  不管是写什么,小说也好,戏剧也好,咱们得先打定主意——要表现什么一个道理。
  道理不要多,初学写作的顶好是抱定一个道理来说,切勿贪多。贪多必会顾此失彼,越 写越乱。
  还拿老张闹脾气那件事来说吧。一个有本事的作家会巧妙地调动材料,照顾到计件工资 运动的全面。他会写出工人中的积极分子怎么起带头作用,影响了别人,也写出保守分子的 多种多样的顾虑。同时,他也写出领导上怎么布置工作,使运动稳步发展,不急躁冒进。他 也会写出干部中间有什么思想情况,领导上如何鼓励积极分子,如何教育落后分子。这样, 他把这个运动的全面都照顾到,随时用具体的事情说明许多道理,而这许多道理又能都碰上 那个总道理,有力地帮助发挥那个总道理 ——只有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国家建设才能迅速 发展,工人生活才能不断改善,国家建设的利益和工人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他可能用这些 事儿写出个五幕的大戏,或是十多万字的一部小说。
  可是,我们初学写作的就不易一下子写出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小道理, 而后又汇成个大道理。我们顶好抱定一个道理来说,比如只说老张一个人怎么由想不通而想 通,怎么由闹情绪变为热烈拥护这件事。这就是咱们这一篇东西的主题 ——老张在建立计件 工资制度中的转变。这个主题的道理就是国家利益和工人利益是一致的。
   规定了主题,咱们就该安排材料了。一个人有一个人安排材料的方法,所以同一主题可 能有几个不同的写法。咱们现在只提出几条办法作参考,至于实际上您怎么安排材料,还是 由您自己决定;要不然,岂不又犯了按照格式往上填材料的毛病了么?
   咱们应当先介绍老张,他是这篇东西的主人呵。怎么介绍呢?咱们知道他正闹情绪,是 不是就大撒巴掌没结没完地写他怎么闹脾气呢?不是!咱们的任务不是专形容老张怎么闹脾 气。假若咱们把他形容成摔家伙,打板凳,见着人就瞪眼吵嘴,那还像个可爱的好工人么? 他要是任性地无理取闹,他还能转变么?尽管您确是看见过老张大发脾气, 您也不必都写上,多写不要紧的事没有好处。写作得知道哪里该使劲,哪里不必多使劲,这就叫艺术的手腕。假若您把老张闹气写得生龙活虎,赶到写他自己作思想斗争的时候可能倒没有声色了。 思想斗争不是比闹脾气更重要么?您搬五块砖不会用搬十块的力气吧?作文也是那样。
  该少写的就不多写,换句话说,就是“该收敛的就不铺张”。您看演员们唱戏,不是把 力量用在必须叫好的地方吗?
   该把力量留在后边用,别一出来就满头大汗地使劲,还拿唱戏作比方:演员一出来就冒 着调唱,恐怕后来就不易唱下去了。
   劲儿要慢慢地使,一步比一步紧,越来越使劲;您要是参加五千米竞走的时候,一放枪 就把力量都拿出来,就怕后力不佳,得不了第一。
   关于老张的闹脾气无须多写,有几句就行了。这不过是为介绍出个人物,和他的思想情 况;不必多铺张。
   他怎样生气,要根据他的性格来决定。性子暴的和性子温的人,连闹情绪也各有不同。 老张是哪路人呢?要先想好,为的是好借着闹情绪就表现出他的性格来。吹胡子瞪眼睛的必 是暴性子,低着头生闷气的必是个软性子。我们若一下笔就决定了人物的性格,后面就好布 置了。暴性人痛快,说怒就怒,说喜就喜。他的转变过程可能快一些。反之,软性子人嘴中 不多说多道,可是心里有数儿,转变就许慢一些。我们要注意这些,以便人物性格的发展和 事情的发展相辅而行,近情近理。
   把老张介绍完了,又怎么办呢?我想,您必定知道许多有关于他的事情。那么,就挑选 一下吧,看哪个事情最能打动老张,使他转变。您知道的虽多,可不必都写上,请您挑选挑 选,用那最有劲儿的事情。 写东西得会抄近,不要绕远。您知道十件事,都有关于老张;那么就找一两件最生动有力的用上,别把十件事都拼上。厨师傅的手艺要表现在作一盘糖醋鱼 上。他把糖、盐、醋、油都配合得那么好,做出来的鱼又嫩又美,既不太甜,又不太酸,咸 淡也正合适,这是本事。他的手艺不表现在拼盘上,本来嘛,都是现成癋味,拼在一块儿, 多一样少一样都无所不可,算什么本事呢!知道的多,写的少,您心里就老有底,处处有话 可说。知道的少,偏要写的多,必定捉襟见肘。写的少而合适,必定比写的多而不发生作用 强的多。
   也许,老张的转变是由于开大会的时候,听了领导上的大报告,受了感动。尽管这是事实,您可别那么写。假若您是写一出戏,您怎好用开大会去解决问题呢?您看,舞台上,大 家静坐,一个人讲一个钟头的话,而后老张立起来说,我明白了!这算什么戏呢?这不行! 就是写小说,这么办也不行!好家伙,您把大报告都抄上,怎能算是小说呢?您得把大报告 里最适于说服老张的道理,借着一件事情,对症下药地教老张知道了,教老张开始动摇一 下。然后再找一件具体的事,再动摇他一下。而后,慢慢地他才想明白了。不管是戏,还是 小说,您得找矛盾,找冲突。俗话说:不巧不成书。这可不正确。 我们应当说:没有矛盾, 没有冲突,不能成书。
   可能老张自己就有许多矛盾。他是爱劳动的人,平日干活相当积极。可是,他也许不愿 意教一种新制度管束着,以为那是领导上看不起他,不信任他。也许是他自己愿意干,而顾 虑小组里的别人的能力差,万一把事情弄砸了,他也受连累。也许他 ……您须选择哪个是老 张的主要的心理矛盾,哪是次要的,好去布置到后来怎么扭转他的思想,用什么具体的事实 说服了他。
   他跟别人也有矛盾。这,我们就须选择一两个正面的人物,来批评他,规劝他,感动他。
   这样,利用活的人和具体的事,始终围绕着主题进攻,一步比一步紧,一直攻到高潮, 而后解决了问题。咱们的眼睛始终要盯住了主题,安置一个人和一件事都要与主题有关,不 扯一句闲盘儿和废话 ——自然,当您练习多了,有了经验,您是可以放松一点,多安插上一 两个小情节,使文章更活泼一些。这可是后话,现在咱们正在学习,顶好是死死地抓紧主题,别耍俏皮。
   照咱们这么说,写个作品可真不容易。您先别怕,练习过几回,您就慢慢地摸着门了。 请您记住下边这些意见吧:先搜集材料,越多越好。
   最好的材料是您亲身经历的事情。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只能作补充材料,别把它放在最 要紧的地方。
   有了许多材料,就开始决定主题是什么。
   决定了主题,心里就盘算:该用哪几件事和哪几个人呢?别贪多,两三个人,一两件或 两三件事就能写成一篇东西。人物一出来就是一大群,非闹迷了头不可!
   决定了人和事,您再盘算,该先说什么,后说什么。盘算过几次,您心中就大概有个谱 儿了 ——这就是说,当您还没动笔,您已经想好了全篇的布局,从哪儿起,到哪里收。一眼 看到底是最保险的办法。假若您还没想好一篇故事中的收尾,就先别动笔写头一句。
  当您盘算的时候,您须认清,要拿人和人的冲突,事和事的矛盾,编成一个故事。您可 别这么想:一开头我用《人民日报》的某一篇社论的哪几句话,然后隔不远再用大报告里的 哪几句话;然后再教某个人物背一段什么文件。您以为这么处处 “有诗为证”就可能使主题 突出了,其实不然,咱们不是作 “八股”文章。咱们是用活生生的人与生动的事表现出主 题,教读者看见这些人这些事不但明白其中的道理,而且受了感动。对了,是教读者受感 动;这才是文艺作品的力量。咱们教读者看见老李老王,而且看见他们的生活与思想,教读 者喜爱老李而不喜爱老王,教读者佩服老李的所作所为,而批评老王的行为。咱们就是这样用活人活事表现主题,使读者不但明白了一件事,而且从心里愿意随着咱们的意思去拥护什么,反对什么,受到教育。 拿李逵来说吧,《水浒传》里并不细细说明他每一举动都有什么 革命意义,可是通过他的真杀真砍的行动,咱们看出来他确是农民造反的一位好汉。咱们也 须这么写东西。为突出主题,咱们顺着主题思想,像一根线似的,串起人物和事件,使读者 看见这些人和事不但明白了主题,而且接受咱们的思想 ——真好,这说的对!
  还须记住:人物和事情不但须串在一条线上,还得逐步地发展,像一朵花似的今天吐了 蕊,明天就开开了,放出香味。因此, 我们得把事情排列好,准备下发展的条件。 还拿老张 来说吧,假若咱们一开头就说,老张是个顽固透顶的家伙。这可就坏了,咱们把门堵死了, 没法再发展。反之, 咱们一开头就说,老张的个性很强,可是很爱思索事儿。这就好办了, 因为他好思索事儿,他就可以转变;因为他个性很强,所以虽能转变,而需要相当长的过 程。这么着,咱们可就给他预备下了发展的条件。 好吧,咱们就布置吧:先说他闹情绪,而 后再说他怎么和老马冲突起来,而后又说他怎么看见老刘爱惜国家财物,在雨地里拣碎麻绳 儿,剁成麻刀用,他受了点感动,而后 ……就这样一层一层地发展,一直到他转变。
  发展要自然,活像那么回事儿。在旧日的戏曲里,往往犯这个毛病——“戏不够,神仙 凑 ”。戏弄不转了,怎么办呢?来个神仙吧。一阵狂风,神仙来了,把被困的英雄救了出 去。这不叫戏,而应当叫作变戏法儿。咱们可别变戏法儿!咱们得就着真人真事从新安排, 教咱们的故事层层发展,发展得自然,近情近理,可不能无中生有,忽然来一阵狂风!前面 交代过的,后面加以发展,千万别在半中腰忽然钻出个新情节来。
  所谓把真人真事从新安排,就是教咱们所写的人,所写的事,比真人真事更突出。比方 说,老张是个不坏的人,可是说话有点结巴。我们若是照实描画,也得教他结巴,那就容易 招笑,破坏了一个严肃的故事。不必提他结巴。反之,我们形容一个坏主意很多的人,原来 的 “模特儿”并不结巴,而咱们教他结巴也好,因为他有时候假装结巴,好匀出工夫想坏主 意。对于真事也应考虑,我们若是写报道呢,就该绝对照实事去写,不可随便乱写,以假报 真;我们若是写小说或剧本呢,就不妨以真事作底,而把它的前后次序和拐弯抹角的地方变 动一些,教它更集中,更有劲,更能帮忙突出主题。我们不妨把老张的鼻子安在老李的脸 上,也不妨把老李的事放在老张的身上,反正怎么合适,怎么更有劲,就怎么办。我们要知 道的多,而写的少,就是为了这个 ——越知道的多,越便于调动。真人真事不过是材料,我 们要把他们和它们调动得更突出有力。我们是在创作,不是给老张老李照像。
  人物最难写。可是,在小说和戏剧里一定得有人物。就是在一段故事性的鼓词里,也非 写出人物不可。小说和戏剧这类的作品的目的就是用人教育人。小孩子念童话,看到小狗熊 早晨起来先刷牙漱口,就也不再等妈妈催促,自动地去刷牙漱口,向小狗熊看齐。在小孩子 的心里,小狗熊跟人一个样,所以童话里就用动物当作人去教育小人儿们。对小孩子讲一片 刷牙的好处,也许不如用小狗熊作榜样的效果那么既快又好。成人也是如此,跟他讲道理, 他可能毫不动心,用几个活生生的人给他作榜样,他就会受到感动。
  我们必须重视人物的创造。人物,在文艺作品里,占最大的分量。文字与结构等等也要 紧,人物可是特别要紧。假若一本小说或戏剧里的文字很美,事情也好,可是没有人物,就 很难成为一本好小说或好戏剧。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样子。我们写作品必须先教读者看见人物的样子。咱们念过《水浒 传》以后,一闭眼就能看见李逵和武松,因为《水浒传》里把他们的样子都生动地介绍给咱 们了。作品里的每一个人必须有一定的样子,为的是教读者认识他们,而后决定喜爱哪个讨 厌哪个,跟哪个作朋友,拿哪个作敌人。我们喜爱英雄,英雄必有英雄的面貌;我们憎恶坏 人,坏人也有坏人的嘴脸,都活生活现。读者就从这不同的人物形象中得到教育,学英雄, 不学坏人。咱们是先用人物吸住人,哎呀,林冲多么好,高俅多么坏;而后教读者得到教 育,同情林冲,憎恨高俅!
  一个人的样子的形成,一来是靠着天生来的长像,二来是靠着环境和职业。一个人的眼睛大是天生来的,可是因为环境不好,或长期收拾钟表或作校对工作,他的大眼睛就容易变 成了近视。我们须把这两样结合起来,教人一看就看清他是什么样子,和他是作什么的。一位大眼睛的教师就跟一位大眼睛的壮士不大相同。一位工人和一位农民也不相同,尽管二人 的身量与模样都差不多。这须经常地留心观察,而且千万别写您不知道的人。
  可是一个人物不能专靠样子支持着,他还必须有自己的性格。性格比样子更重要。李逵长得并不怎么好看,可是我们喜爱他,因为他有个好性格。我们爱他的性格,也就爱他的样 子了。一个漂亮的人而没有好性格并不见得可爱。一个人的举止行动多半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
  怎样使性格与样子配合起来呢?一个人的样子不一定跟他的性格表里一致。一个豹头虎 眼的汉子可能胆子并不很大,一个白面书生可能浑身是胆。 不过,初学写作的人顶好教人物里外一样,简单一些就容易写一些。虽然这么写有时候使人物不够深厚,可是保险不会写乱 了。 形容一个笑里藏刀的人,模样满漂亮,脸上老带着笑容,可是嘴里说好话,脚底下使绊 儿,的确比形容直筒子脾气的心口一致的人更有意思,可是假若技巧不高,就不容易写到好 处,反会令人莫名其妙。一个人的外形与性格一致呢,我们就不会写走了样子。一个人的性 格复杂还是简单, 我们也要量力而为,不可一上来就找个性格顶复杂的人来写,那很容易把 咱们自己绕胡涂了。写外形最好三言五语就交代清楚,不要拖泥带水地说上没完。读者希望 很快地看见一个人物的面貌,而且容易记住。我们也就应当满足读者这样的要求,不可只抓 住人物的耳朵形容上一大车话,那会使读者感到厌烦。我们须把一个人物的外形特点看透 了,而后用最简单有力的形容写出来,教读者一下子记住。比如说,有那么一个奸商,他的 外形特点是脖子很细很长,我们就抓住这特点,说他的脖子像一根鸡腿,而后略略道及他的 眉眼,读者便容易记住他。
  同样地,写性格也要干脆,不要拉不断扯不断地多扯。更要紧的是前面怎么交代,后面 怎么发展。这就是说,写东西要不错眼珠地老盯住人物。介绍的时候已说过,某某的细长脖 子像鸡腿,隔不远就再顺手儿提一下,使读者再看见这特点,就加深了印象。对于性格也是 这样,介绍之后,人物不是要作点什么吗?好,老顺着他的性格去写,他的所作所为,一举 一动,都正和他的性格相合。一个性格强的人遇到困难必不肯轻易低头,一个性格软弱的人 遇到困难就马上皱眉。光说他性格强或弱,空口无凭,我们必须教他遇见点事情,看他到底 是强还是弱,怎么强和怎么弱。所以,故事的发展和人物性格的发展是结合在一块儿的,而 不是人干人的,事干事的。包公的性格正好配合上铡美案的事情,假若咱们教秦香莲没遇见 包公,而遇见一个软弱无能的官儿,可是结果也把陈士美铡死,那就不能令人信服了。眼睛 盯住您的人物,教事情一次再一次地考验他的性格,人物的性格就越来越明显,越突出。
  您得老惦记着您的人物,想着他,看着他,直到他成为您的最熟识的人。一闭眼,他就 能立在您的面前。他怎么说笑,怎么思想,怎么行动,您都知道。这样,您就会随时地用行 动、举止、言笑烘托他的性格,越来越明显。他说的话一定是他说的,不会是第二个人说 的;他作的事一定是他作的,不是第二个人作的,这才能教读者看着对劲儿,不住地点头称 赞:写的真对!
  假若您写的是个假貌为善的伪君子,您会教他的手心上老出着凉汗,跟人家握手的时 候,使人感到像摸住一条又凉又湿又滑的鱼似的那么不好受。他这么一伸手呵,就露了点原 形 ——他心虚呵,所以手心上老出凉汗。而后,您教他说话了。他的话总是那么过度的谦 卑,一会儿一个:请您批评!请您提意见!或是:您看,我还有什么缺点?其实呀,他一点 也不喜欢人家批评他!而后,他作事了 ——只顾自己的利益,绝对自私,甚至于盗窃国家资 财,可是嘴里不住地说 “为人民服务”。您看,读者能够不记住这位伪君子,不恨他吗?谁 能愿意跟他握手、交谈、共事呢?读者愿意把他送交法院呵!您也真那么办了,在故事的结 尾,您确是因为他盗窃国家资财,把他送到法院去,这怎能不大快人心呢!
  写反面人物是这样,写正面人物也是这样,都是先简单明确地介绍了人物,而后用事情考验他,使他的性格越来越突出。情节进展了一步,人物性格也更显明了一些,故事才会合情合理的发展。光说人,而不给他事作,一定摸不着边儿。 您看,我们记得武松,因为我们 记得他杀嫂和打虎那些事。若是《水浒传》中只泛泛地说了武松的身量多么高,力气多么 大,而没有具体的事情表现他的身大力不亏,我们一定不会记得这位好汉。我们不大记得关 胜,因为他没作过多少事情,性格也就无从充分显露出来。光说事,而忘了人,也一定不 行。那是事实的报道,不是小说或戏剧。假若您决定写一篇关于一件事的报道,您可以源源 本本地写事情,不必多管人。您若是想写小说或剧本,就不能只管事,不管人。写出人物才 算好的创作。
  因为我们知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我们就会写出不同的人物,不至于大家都是一 样,不至于人物可以彼此替代,叫他张三也好,李四也好。不,张三就是张三,一定不是李 四。只有张三一定是张三,李四一定是李四,我们才能使读者特别注意这个人物,同情或憎 恶这个人物。这就是说,咱们的作品才有了感动力。反之,咱们的人物若只是 “有那么一个 人 ”,姓什么都可以,作什么都可以,读者便不会对他发生兴趣,而且把咱们的作品扔到一 边去了。抓住性格,我们就抓住生活的根儿 ——一个人的性格是由他的阶级、教育、经历、 环境等等培养成的。我们必须多知多懂,把一个人物的生活咂摸透了,才能创造出有突出性 格的一个张三,或一个李四。
  我们无须在这里多分析性格与思想的关系,因为那或者对我们并没有多大的帮助。我们 只须这么交代一下:假若一个人对一件事的作法是由他的性格来决定,我们就可以说,一个 人对一件事的看法是由他的思想来决定。因此,我们必须经常留心观察,不但看大家怎么行 动,也要找到支配着行动的思想。设若我们只看行动,我们就不易找到根儿,摸不着思想问 题。比如说,这儿有两位工人同志同时作了干部,为说着方便,咱们就叫他们老冯和老丁 吧。老冯作了干部,还舍不得从原住的工人宿舍搬走。老丁呢,刚作了干部,就端起架子, 坐在办公室里不肯出来。为什么呢?这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假若咱们追究追究,咱们就会 明白:原来老冯一向热爱弟兄们,心里没有一点升了官儿的思想,虽作了干部,还愿意和弟 兄们在一块儿。老丁就不然了,他有把干部看成官儿的思想,所以一作了干部就端起架子 来。而且,他以前的积极可能并非单纯地出于为人民服务的真心,而是一种手段 ——好赶快 地受到提拔,去作干部。您看,一个人说什么话,作什么事,不都是他的思想情况的具体表现么?我们若是摸到人的思想情况,就摸到他的底,然后才能设法解决思想问题。我们若能摸着人物的底,我们就能抓到矛盾,看出为什么一件好事会变成坏事,一件不太难办的事为 什么出了大岔子。抓住思想问题就抓住一件事的根儿,不至于东碰一头西捞一把地乱抓了。 俗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描写人物可别光知面,不知心。咱们必须把人物的心翻 出来,弄清他的思想,然后咱们才能说到事情的根儿上。
  以上所提出的六项,不过只供工人同志们的参考,我决不敢说我说的都对。一个人的经 验有限,我以为对的,放到别人手里也许不合用。文学创作本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再说, 我自己写过的东西还没有一本顶好的,到如今我不过还是个小学生,也须天天学习。那么,我的话就不可能都说的对,请您顶好听一半,不听一半,免得老跟着我走,而走错了路儿。
  文章来源:
  http://www.mypcera.com/book/xian/lu/lao-she/scribble/discuss-writing/1.htm